當日的醉情樓,荊婉兒在一切說完之後,就端起一杯茶水潑在了那地圖上,頓時所有的城池和丘陵都變模糊,最終消失於碎花布上。
「這張圖,不會被帶出這個房間。」她低著眸子,幽幽說道。
她很清楚私自拓印大唐疆域圖是死罪,所以,她自始至終就沒有打算要散播這張圖。
直到這時,裴談才終於從微微驚怔中回神,看向這個少女,大都護荊哲人之女,即便在曾經的長安也並無才名,是個幾乎默默無聞人物。
長安城十歲定親的女眷並不少見,可是荊婉兒在當時有與人締結過婚約嗎,還是在那之後已經默認毀棄了?
裴談閉上了眼睛:「回去吧,近幾日都不要再露面了。」
荊婉兒今天就這樣大喇喇走入醉情樓,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見了她。
也許她認為遮遮掩掩反倒不如大大方方來的安全,可畢竟她的存在風險太大了,裴談都做不到她這般不放在心上。
荊婉兒回望月樓之後,紫嬋兒焦心如焚,「怎麼樣?」
荊婉兒慢慢脫下帷帽,看著她道:「你放心吧,今天開始我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了。」
這話中有雙關的意思,讓紫嬋兒有點一咯噔。
荊婉兒卻已經沖她笑笑,低著頭進入了院子。
紫嬋兒心裡忐忑,若有所思地盯著荊婉兒的背影,大理寺卿在醉情樓,荊婉兒去了一上午,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事情?
裴談在這一天離開了醉情樓,宗楚客派去跟蹤的眼線立刻就回去稟報,若在之前宗楚客想要找裴談的弱點,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。可現在他自認為已經拿住了裴談的七寸,所以宗楚客什麼也沒有說。
此時距離裴縣出城帶回屍體,已經第三天,他吩咐手下快馬加鞭想趕回長安,在他心中,宗楚客一直對裴談不利,儘管有其餘的裴家暗衛守著,可整個長安,依然處於恐怖韋家的範圍。
宗楚客早就為了攀附權貴跟韋家沆瀣一氣,裴談在長安除了中宗之外,能依仗的家族勢力幾乎沒有。
所以越是這樣,這位冷傲的護衛越用力抽身下的馬,跟隨的暗衛互相對望一眼,也都加緊揚鞭往長安趕去。
打斷他們的是一簇極亮的信號彈,在這樣白晝的天空中都格外晃眼,為首的裴縣瞳孔驟然睜大,毫無預兆地用力勒停了馬匹。
其他幾個裴家暗衛也極為驚詫地盯著空中那簇久久散不開的煙,「這是!?」
馬停下之後,裴縣迅速翻身下馬,向前幾步。
這正是裴氏獨有的信號煙,不會與其他的煙霧混淆,裴縣看見,這極亮眼的煙花,正是從遙遠的長安城方向發出來的。
這證明發信號的人,的確是他家公子。裴談。
幾個暗衛面面相覷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此刻久久望著空中卻不說話的裴縣,目光已經變得幽深起來。
可以想見裴談放這簇信號,一定是為了給遠在城外的他們看的,不然不必要用這樣顯眼的煙霧來通知。
而裴家的信號由輕到重分為五種顏色,剛才空中散開的,是最輕的一種。
這說明發生的事不嚴重,問題就在,並不嚴重的事情,裴談卻要千里迢迢用這樣的方式通知他們,這顯然是有些奇怪。
顯然其他的暗衛們也緊張起來:「莫不是公子出事了?那我們要儘快趕回去!」
裴縣卻盯著空中,久久不肯動。
因為信號煙並不能說話,甚至不能傳達其他任何明顯的意思,只是通過煙霧的顏色,告訴你發生的
事情是緊急還是不緊急。
裴縣是裴談身邊跟著最久的護衛,他被裴談派出來帶回屍體,裴談一定知道,找到屍體以後,他會日夜兼程一刻不停息的趕回長安。
所以,如果是為了催促,裴談大可不必放這道煙霧出來。
那剩下的意思就好猜了,既然不是為了催促他,而又放出這道表明並沒有嚴重事態的煙霧,說明是相反的意思…讓他們不要急著回長安。
「所有人,原地停下。」
其他的暗衛都詫異不已,不明所以地看著裴縣:「裴侍衛,您這是?」
裴縣神情沉下來,良久才說道:「聽公子的吩咐,我們等候號令。」
——
長安城裡,裴談發出了信號,就轉身獨自回了房間。
他桌上的油燈亮著,看著那盞孤燈,就想起那少女冒著風險去醉情樓找他。
「大人,等宗霍到了梧州,…這世上任何人都沒有辦法拿他怎麼樣了。」
梧州才是宗楚客給他兒子準備的最完美的庇護所,宗霍會在梧州逍遙這一輩子,也許能像普通人那樣娶妻生子,繼續浪蕩,那時候縱使清楚他的一切,裴談也沒有辦法將手伸進梧州去抓他。
「宗霍需要偽裝,他的商隊即便全速趕路,為了不引起注意也不敢用太快的馬。我們唯一的機會,就是我們可以有更快的馬匹。」
裴談望著荊婉兒沒有出聲。
「第一,在宗霍還沒完全到達梧州前,截殺宗霍。婉兒斗膽猜測,或許大人也有此打算。」
梧州是銅牆鐵壁,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宗霍進入這鐵壁以前,想辦法一擊即潰。
荊婉兒灼灼的雙眸盯著裴談,「但婉兒認為,此計能成功的概率,約等於零。」
裴談依舊沒有言語。
荊婉兒聲音壓抑:「原因就是宗霍身邊的死士,婉兒斗膽想,宗楚客那樣的人,能為了榮華富貴出
賣靈魂,又能和大人針鋒相對,他的智慧,必不低於大人。大人所能想到的此計,宗楚客為了兒子生死,或許更會仔細籌謀每一個漏洞。所以在到達梧州之前,宗楚客一定給所有死士下達了命令,就是進入梧州之前寧願以命換命,也要保住宗霍。」
裴談的手指輕輕捏住鼻樑,眼睛也閉起來。
荊婉兒的聲音彷彿也幽幽地失了生氣:「是以…婉兒只能再次斗膽,在宗霍他們越以為安全的時候,其實也才正是大人、和我們下手的最好希望!」
索性就讓宗霍進入梧州、再把他和他的手下,全部殺掉在他們最以為安全的地方。這才是最好的報復。
這樣周密的計劃,便是熟練排兵布將的戰場男兒,恐怕也未必想得出來。一個前十年養在閨閣,後五年困在深宮,荊婉兒這樣的少女卻說出讓人毛骨悚然的話來。
「所有的死士都不怕死。」荊婉兒這時面露微笑,「但他們也會疲憊,他們的身體終歸只是常人的身體,尤其因為宗楚客的吩咐,他們在進入梧州的前幾個日夜,必定難熬十分。等他們真正地踏入了梧州的地界以後,他們必定會有不真實感。」
兵法有雲,攻其不備,才能戰無不克。
荊婉兒似乎真的笑的開懷:「所以大人現在只需要想辦法做到一件事,就是…早宗霍一步,讓大人的人進入梧州。」
梧州是銅牆鐵壁,可卻能搶先一步,在這個鐵壁上,打開一個囚籠。
這就已經足夠困死宗霍了…
…
裴談看著桌上的那盞孤燈,終於慢慢走進去,桌上還有他剛才用過的筆墨,在風中微微吹動。
和信號一起放出去的還有信鴿,只要裴縣原地不動稍等半日,帶有裴談書信的信鴿就會告訴裴縣和他的暗衛們下一步要做的。
現在從長安出發,即便用最快的馬,或許也只能和宗霍同時到達梧州。
可是,如果此時已經不在長安,且遠離在外,那麼以裴縣原本就日行千里的駿馬,足以在宗霍之前,趕去梧州。
這是任何一環,都不能出錯的計劃。
在原地等了足足半日的裴縣,就在所有裴家暗衛,都因為猜測而變得焦慮不堪時,裴縣盤膝打坐的目光突然睜開,看見空中飛過來的信鴿。
等將信鴿接住,打開看見裴談的命令。
裴縣目光閃過了一道極亮的光,迅速將信摺疊放入衣袖,轉身對幾個暗衛說道:「立刻調轉方向,公子另外有吩咐!」
暗衛們詫異不止,但既然有新的命令,他們自然以任務為先。
當下所有暗衛再次重新翻身上馬,裴縣調轉馬頭,再次帶領著眾人飛奔而出。
這夜,長安暗流洶湧,宗楚客自認拿住了裴談的咽喉,就是罪臣之後荊婉兒。可荊婉兒自從醉情樓之後就真的閉門不出,讓提心弔膽的紫嬋兒夫婦得到了真正的慰藉。
而裴談,所做的遠遠不止只是寫一封信告訴裴縣,因為縱使裴縣先一步趕到了梧州,這個生死之局要怎麼做,甚至在梧州無數眼睛的窺視之下,躲過所有想保護宗霍的人,悄無聲息達成任務,而當他們把落入陷阱的宗霍弄死在梧州之後,那些發現宗霍死去後的梧州所有人,必然第一時間不會放過動手的人,整個梧州,就會成為真正困死裴家暗衛的一隻瓮,宗霍死了,他們也就成了梧州瓮中的鱉。一個真正銅牆鐵壁逃不出去的瓮。